空盔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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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高】《余温余烬》(下)删减、重发

【坂田银时X高杉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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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银时再度登上那艘飞船的时候,天色正好在破晓时。他在昨晚选定的那棵树下仍旧翻来覆去地梦到了过去的许多,对此他已经学会了不去在乎。早上鬼兵队的船不知道缘何向东行进了很长一段路程,但好在目标庞大,不然银时相信自己一定得苦寻很久才能有机会二次拜访。

 

在没有守备的情况下,银时只得自作主张按着当初走过的路线去找高杉居住的和室。但他刚登上甲板,就看见自己要找的人已然独自站在船头的位置。没人清楚他忽然哪里来的精神,明明昨天跟他见面时似乎连坐着都显得吃力。

 

船首的风很大,高杉晋助今天无端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和服,这同他往日秉持的着装风格相比几乎天差地别。由此银时觉得他这样立在呼啸的大风里,便仿佛正同黎明时的远空一道渐渐褪去浓重的色泽。晨风鼓起了他的衣袖,使人感觉他转瞬间便会远走。

 

“喂,你不冷吗,这里风这么大。”

 

银时张口才察觉喉咙是发紧的,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慢慢开始接受现实,可谁知不过是凝视这样枯槁的一道背影,他便仍然止不住心中泛滥成灾的悲戚。银时稍有慌忙地帮高杉绑了绑在大风里难免松散了的绷带,随后他触到高杉的低烧仍然未退。

 

原来一条小命可以就这样点点耗尽,银时相信再不会出现任何变故来阻拦高杉的死。他们都拥有非凡的人生历程,但非凡的背后又不可能没有荒诞横亘其中。

 

“你又来了,银时。”

 

“把船开这么远,大少爷想干什么啊。”

 

“听万齐说今晚有樱花祭,想着死前看看烟火也不错。就停在这了。”

 

“……”

 

“呵呵,少见呐银时,你也有不说话的时候。”

 

坂田银时无法不觉得这样洁白的和服与死亡太过相近了,他仍然相信高杉在利用自己的大限之期故意折磨着他早已所剩寥寥的坚毅与几近倾颓的耐心。高杉从始至终都淡然的过分,这不禁让人觉得将死的其实另有其人。

 

“太欺负人了吧,高杉?我怎么觉得只有我在被难过耍的团团转啊……其实你在逞强吧……对不对。”

 

银时说完这句话便缓缓上前一步把这道仿佛快被吹散的白影拥进了怀里,仍是硌人皮肉的触感,银时想等高杉示弱,等他流露哪怕只及得上自己内心中万分之一的忧愁也好。但他中途还是想起来,这毕竟是高杉晋助,既然是高杉晋助或许就从来不会示弱。哪怕刀剑真的生插近血肉,他也只管一味承担着。

 

高杉一言不发地望着已经大亮的晴空,他第一次觉得这样茫然。

 

“银时。你要是真的难过,就怪你我做了太多多此一举的事吧。不计后果胡作非为,报应终归会有的,这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嘛……自从老师死以后,我还真是无时不刻不想砍了你。你觉得是多此一举么?明明是我们活了这么多年办的最像样的事了吧,不过虽然这件事情到现在都还没个结果……”

 

“结果么?不急,等我去下面见了老师,自然就有了……”

 

“啊,是吗?那你还不赶紧趁着现在口齿灵便,跟我坦白?”

 

“坦白……呵,坦白什么?”

 

“啧。装傻是不是,坦白你爱慕我啊,坦白你要是离开我就难受得不得了。”

 

“……你是真的缺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哄你?……可别饥不择食啊。”

 

“以前我确实不缺你这些话……你要是不死,我可以一辈子不缺……所以你有本事,就好好活下去啊。”

 

银时左手抓着自己右手的手腕,以此桎梏着某人并直直地立着,他言辞里的流氓劲头在一点点消退,以至最后像孩子一样沉稳地撒泼耍赖起来。这招激将法谁都知道永远不会成功,所以高杉听完便低低嗤笑起来。期间银时的手臂搞得他有点不舒服,于是高杉默默推搡了几下,但最终还是作罢了。

 

晨起来袭的大风是迎面吹送的,它掀起两个人额前的头发,露出他们眼中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伤疤。他们此刻都在缄默中显得赤裸,因为对于彼此的心思,他们几乎互相看得纤毫毕现。高杉忌惮着银时有朝一日同自己一样时刻委身于悲痛,而银时则忧心于高杉此刻所有显而易见的顾虑,他不想某些感情仍被搁置。

 

树林到了城市边界已经变得稀疏,可叶片造起的沙沙声仍然使人神智倍感迷蒙。

 

而就在银时焦虑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昨天曾侵袭高杉晋助的并发症便再一次出没了。银时只觉得自己两臂里的身躯又突然开始了激烈的颤抖,面前雪白的布料上反射的日光由此不断灼烧着他的眼睛。高杉的抖动依然伴随着仿佛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与干呕,所以不多时便有浓稠的血液滴落到银时交握的双手和与他们同立的甲板上。

 

腥味在空气里浮动,很快又被大风带走。高杉此次在咯血后将近失去意识,他如若离开旁人的扶持几乎无法站立。银时看见他几次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眼睑最后还是缓缓闭合起来。高杉的下颌悬着血,苍白的唇色便由此艳得骇人。坂田银时第二次遭逢这样的场面仍然显得木讷,几乎直到高杉就这样倒下去,他才想起抱紧他开始呼喊。

 

又子带着零星的几个下属是最先赶来的,银时看见这个姑娘冲在前面满面焦急却有条不紊的样子,便不禁心生苦涩。他忽然明白内疚也是可以戳伤人心的,他若是人人口中所向披靡的那一个,又为什么似乎及不上面前的这个女人勇敢坚定。

 

实则是担忧,但又像极了赌气,总之银时一个起身便把早就失去知觉的高杉晋助抱了起来,又子恍惚里泄露的迟滞是银时乐于窥见的可怜收获。他知道这没必要,但又无法控制。

 

“去叫医生,我先把他带到房间里。”

 

“不用你命令我,医生已经在晋助大人房间里等着了!”

 

“啊,那谢谢了,我这就带他去。”

 

银时横抱着一个衣着素白的病患向飞船顶部飞奔,这场面丧气的可怕,如同生者抱着死人在追赶一尊出窍的灵魂。又子和三两个随从紧紧跟在银时身后,而这个银时眼里的坚强女人其实第一次有点想哭。

 

到了之前见过一面的那间和室外,银时果然看到有人等在里面。所谓的医生仅带了一名助手,气氛便像是要为往生者入殓。

 

“把高杉大人放下,然后请各位出去等候。”

 

银时愣了一瞬,待又子差点厉声提醒他时,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高杉放到被铺上。某人的睡相仍然安稳至极,安稳的让人深感沉静却又总想快点把他叫醒,他不适合这样安逸的样子,起码现在不适合。

 

“我不能在这么?”

 

“抱歉,请您出去等。”

 

医生话音未落便开始了忙碌,坂田银时跪在原地,低头默声沉吟了一下,终归慢慢地走了出去。他颓丧着脸把和室的纸门关了起来,不省人事的高杉晋助就这样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退场般的消失成一道紧闭的门缝。他回过身,这才发现走廊里早就故人齐聚。

 

坂本和桂都默不作声地站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原来他们近几天一直留在船上。这段走廊是不见太阳的,氛围很沉闷,但也并没有人想试图打破这种沉闷。万齐在昏暗中仍然戴着他的墨镜,但他的失落又实则覆盖着整张面容。

 

“还好我在船上留了医生,之前晋介非要把队医遣走真是太任性了。”

 

“那是因为晋助大人不想麻烦他们!……不过……还是谢谢你…坂本先生……”

 

“啊哈哈哈,没什么的。我们都知道,晋介他就是这么温柔又不坦率呢。”

 

“你太大声了,坂本!”

 

“啊?!啊……不好意思啊,假发。”

 

银时在不远处传来的对话声里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他回身找了面墙坐下来。这几天他似乎总在重复这个动作,想来他也是真的快到极限。而走廊另一边的万齐同样一句话没有说,银时之前以为会礼貌几句的是他才对。

 

仿佛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了,但细究起来又让人理不清是从何开始的。感觉刚接到某人生病的消息时,并没有什么东西来干涉或是影响生活顺着它本来的轨迹流逝。但如今再审视眼前,又觉得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银时把额头抵在自己一边的膝盖上,目光是较往常更加失去生机的一种空洞。但他知道桂一直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自己,于是他最后果不其然在余光里看见那个人慢慢走了过来,随后挨着自己用同样的姿势就坐。

 

“现在要是那小子不病倒,好像都可以喝一杯了。同学会都没这么齐全过。”

 

“真巧啊假发。他要挂了,你也想举杯庆祝一下是吧……”

 

“不是假发是桂……奉劝某些人还是趁早不要装了。从小鬼一块长到大,真当周围人都是笨蛋么。”

 

“啊,是啊,你别装了。你看你黑眼圈都像日食了,伤心到睡不着觉吧,要哭就哭好了,我们尽量忍着不笑。”

 

“银时,说实话你的黑眼圈才简直像……啊?!”

 

乍然听上去,这段对话理应是诙谐的,但这两个人语气却又都凝重的可怕。和室里并没有传出来什么值得捕捉的声音,而廊里的灯偏又在这个时候突然间熄灭了。灯泡发出啪的一声响,像秋末时猝死的蝉的哀鸣。

 

桂在堕入黑暗以前,恍惚听到银时的冷笑,浅薄的雀跃中透着浓厚的绝望。他明白,不吉利的事已然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不知道高杉的辞别又具体排在什么时候上演。黑暗让他们所有人面前的纸门显出了一个规整的剪影,像天堂一样纯净,也像地狱一样苍白。

 

“灯又坏了。万齐前辈,您先照顾这里,我去一趟主控室。”

 

“还是你留下吧,在下过去就可以了。”

 

属于河上万齐的脚步声在黑暗里慢慢变远,银时借着这场意外到来的黑暗彻底把脸抵上膝头埋进了自己交叠的双臂里。

 

“你在发抖……银时。”

 

“……你自己癫痫不要乱怪别人。”

 

“……老师走后就没见过几次了,没想到原来剩下的机会这么少。……你很难受吧,说实话……我简直哭都哭不出来了。”

 

银时咬着牙,忽然不再说什么。但他其实很想反驳,他同高杉晋助的会面次数在哪怕老师死后也并不稀少,而且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旧友或同窗的关系,一早就不是了……

 

其实那还是他们三个人离散后约莫第个四年头,银时辗转有了个狭窄却也算得上温馨的居住地。有关他的前尘往事,没人来问他自己便也不用刻意去提。如此无人干扰的日子,过得便可谓清闲。坂田银时的自愈能力是无论放到哪里都数一数二的,而这一点几乎拔群到让他的困苦记忆也连并伤痛一同被抚平到不常触碰的位置。

 

所以曾经的某一天,高杉晋助的突然出现是仿佛唤醒旧伤发作的不二元凶。那时银时正安然走在采购回家的路上,手里提着臃肿的塑胶袋,里面装着各色的生活所需。他懒散的背影融进街市上往来的人流里,他不再像个武士,甚至不像杀过人。

 

起先坂田银时是被淡淡的烟味缠绕住的,这对他来说是绝对陌生的气息,于是拜于基因里携带的某种机敏,他多少警觉起来。但银时一时想不出有谁会有理由刻意跟踪或是向他寻衅,他试探一样照旧向前走,而问题的答案也在下一个巷口处恭候多时。

 

他花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来认出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对方着装华丽,富贵人物本不该是银时的故交,但坂田银时确实认识他。

 

“……高杉……?”

 

“呦,还认识我?”

 

高杉晋助拿开嘴边衔着的烟杆儿微笑着问道。

 

他确实变了,或者说他果然变了。

 

紫色头发覆盖下的雪白绷带仍然是扎眼的,毕竟当时坂田银时还没看惯高杉的这幅样子,他们便出离了对方的生命里。高杉把他的凝视收在眼底,而后返还了一个意味不明的乖戾笑容。银时手里提的袋子不经意便落到地上,因为快过期而降价的草莓牛奶由此便极不识趣地裸露出来,如同告诫着他们,你们都已经有了独属自己的人生。

 

坂田银时尽量不去想那绷带底下的伤疤,他只不断想着眼前人显露的变化。高杉已经完全长大了,脱离少年时期的青涩甚至眉眼里的稚气,他变得或许更加夺目。原来岁月攀附在别人的脸上才这样明晰可察。于是他更加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之间缠络的情愫……

    

银时在感叹日久生情的毒辣时,仍不会忘记冥思高杉晋助非比寻常的气质,毋庸置疑他有张体面得过分的脸。他也同样会想起曾经高杉沉默不语时显现的冷漠,还有那凌厉中越来越多地展露出的孤傲,如今已通通蜕变成了某种韵味悠然的风情。

 

“你怎么会在这?”

 

“没什么,来跟你打个招呼。”

 

“呵,这是想我了?”

 

“啊……看见你这样,还是决定不想了。”

 

在这之后,他们的谋面变得秘密却又频繁起来,但见面时两个人并不多说什么,老师的死是不能提的,这一点他们都心照不宣。而相见的结果往往也很单一,他们可以不打招呼便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拥吻,情绪到了甚至可以做爱。这样的种种行径都如同为了宣泄私欲,像是为了一己可以暂时搁置了仇恨。

 

可银时能意识出其中的微妙,他知道高杉晋助或许要做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因为几次他在贯穿近高杉的深处时总能感受到这个人不经意泄露出的一点被隐藏的情绪,那是一种高杉先前从不显现的名为珍惜的诡异情绪。所以后来高杉晋助闹起的一连串恐怖事件无不印证了银时的这个猜想是正确的,于是他们仍会见面,只是不再会有任何接触……

    

简短的聚散成了家常便饭,这两人中没有任何一方清楚寂寞与怨恨相比究竟哪个教人心房更痛,他们只知道当寂寞堆积太高,已成摇摇欲坠的大难时,相见即会是唯一奏效的缓释方式。甚至根本无需碰触,只消一个从头到脚的完整对视,他们就又会恢复到自己乐于或是不得不成为的样子……

 

总之,他们都在暗中借助对方消磨着某些不得不排解的思绪,又各自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全新的自己。

 

冥思至此,他们头上的灯便恍然亮了起来,所有人起先不得不虚睁着眼睛才能适应光线。银时把头抬起来,并假作无心地抚了一把自己的眼底,他庆幸是干涩的。万齐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并站到他原来呆的位置。

 

坂本的滑稽早就无处施展,于是随后叫了桂一起去厨房捏饭团。想来也快到正午,和室里安静的绝不像在抢救垂死病患,由此银时不得不意识到,高杉必是已经醒了,只是他不想见任何人……

 

时间在苦等中极近艰难地流逝着,银时看着自己脚边的一碟饭团开始了不知第几轮呆愣。这本该是他的午餐,现在应该顺理成章地变作了晚饭。

 

期间万齐叫过两次门,医生所给的回应都是请不要打扰。银时听完便冷冷地笑出声,他不知该怎么缓解自己膨胀的挫败与无助。他知道高杉最后一定会见自己一面的,但他怕那个狠毒的人只留一口气给自己饯别。

 

银时无力地把手伸向那几个模样乖顺的白团子,银时忽然想起攘夷时他曾用同样出自假发之手的饭团哄高杉开心的日子。某人开始吃他早就冰凉的晚饭,因为怀念,也因为自始至终磨人意志的焦虑。美好的记忆总能提醒所有人,岁月是一去不复返……

 

待到一盘饭团被消灭殆尽,待到冷透的盘子被收走,银时空茫目视着的纸门才终于被拉开了……

 

率先迎上去的仍然是又子,她迅猛的仿佛没吃什么等待的苦头,但再迅速也终归还是被医生拦了下来。

 

“高杉大人请坂田先生自己进去。这是大人的意愿,希望各位不要难为我这个传话的。”

 

或许是不出所料的结果,但又子听完还是低下了头,她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银时不甚在意,只安安静静爬起来,他坐的几乎双腿都麻痹了,所以趔趄了好几次才终于站稳。

 

“啊,所以……那小子怎么样?”

 

医生起先疑惑地看他,也许没想到银时仍然会问。随后在场的人理所当然地看到他摇了摇头,希望便如同彻底泯灭了。

 

银时平静地点点头,他绕过或许在故意挡路的又子侧身走了进去,同时路过了落在地上的几滴可怜的眼泪。谁也说不出什么……医生帮他关好了门,便去找坂本交差。

 

昏暗的和室里变得什么气息都没有了,无论血液、熏香还是那该死的烟草的气味。银时差点以为高杉晋助趁着医生报信的功夫就已经悄悄咽气,但好在没有。他仍然躺在那床被铺上,睁着眼睛显得很平顺。窗户始终大敞着,窗外已经是夜晚,银时有点哑然,但也不算过于出人意料。

 

“终于肯见我了?”银时跪坐下来缓缓地问。

 

高杉确乎真的已在弥留之际,因为他曾经的奄奄一息里渐渐映出了些许生机,目睹过死亡的人知道这大约是回光返照,也知道其中一贯蕴含的狂喜与哀恸。银时看到高杉晋助污浊的瞳孔重新晶亮起来,并且最终对焦到自己深渊一般苦闷又强颜欢笑的目光里。

    

随后,坂田银时捉起高杉的一只手,带着它直接探进自己的怀里,它们的终点是胸膛上那片距离平缓搏动的心脏最近的地方。这姿态如在起誓,高杉即便已经没了更多的气力也仍然能感受到从指间传达而来的力量,那是仿佛能为他续命的触感。某人大概下决心重拾自己遗弃许久的坦诚,他想自己此时此刻一定要把一件简单的事简单地表达完整。

    

因为有人就要上路了。

    

“你一直不让人进来,想了一大堆话要说感觉也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怎么可能?……实话跟你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我大概有残疾……”

 

“嗯?呵呵……这是怎么讲?”

 

“……心长得太小了,以至于里面连装个人都装不完整。你知道,从前有个叫高杉晋助的大少爷横冲直撞地就闯进来了,真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霸道的不得了……不过可惜这里确实不够他长大啊。……然后他才长不高的吧,身长就只有易拉罐那么大点儿。……高杉,说来你已经没了一只眼睛,所以有些事我不允许你再一知半解……信我喔,阿银的小心眼里…不管完不完整,其实是只有你的……”

    

银时许久没有把语速放过这样缓慢了,他说话间始终盯着高杉的眼睛看着,他想确保对方接收到了自己的发话。但那到底还是一只属于病人的眼睛,他看见高杉仿佛置身事外地望着屋顶几乎无动于衷,但他目光中的那份空茫却又似乎带了一种无法掂量的沉重。

    

“……呵。事到如今,还是这么会说漂亮话啊…我怎么觉得你心里装得下整个宇宙呢,万能的万事屋。”

    

高杉晋助尽可能地把万事屋几个字咬得紧一些,这是他的玩笑,也能算做他抛出的一种挖苦,他从来不喜欢刁难谁,但对坂田银时他却又偏偏喜欢走走偏路。

    

“嘛。这个随你怎么说……就当我心胸宽广装得下整个宇宙吧…但是唯独你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哦。”

    

“……”

    

“不说话了?很感动吧,快点说你爱我吧~”

    

坂田银时紧了紧自己始终握着的手,他或许并没想过去等高杉的回应,心知肚明又从不被明说的情意最磨人心志,但银时已经被如此消磨了许多个年头,所以他全然可以更为平静地面对。

    

“……”

    

“啧。真要憋一辈子啊,别这么不可爱行不行,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就差那么一句话了么,其他的可是该做的都做了呢。”

    

“呵…咳咳……你还不走?”

    

“这次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你当这是哪里啊……你是走是留…在我没咽气之前总归是我说了算。”

    

“怎么,还要下逐客令?……那我等你睡着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话音一落,这之后便再没人对银时的去留问题多做纠缠,睡着的暗示很明晰,某人明白他铁了心要送行。

    

而高杉晋助也已经渐渐能够真正看清眼前的东西了,他明白某种类似结局的东西正在逼近,不然他不可能恢复这样好的视力。此时已是夜晚,屋里很久没有点过灯,于是衬得银时背后那扇大开的窗户里露出的夜景深邃又明亮。樱花的香味不断吹进来,温热、芬芳,甚至让人感动得眼角湿润。

    

今天是樱花祭,惯例会有烟火。

    

高杉偏过头去看那片仅有星辰的夜空,而银时则静静目睹着那张正在认真凝望的脸,他终于把交缠的拳头从自己的怀里收回来,随后双手握着高杉枯瘦的指头和掌心。高杉晋助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他不可自知的童贞,坂田银时无法不产生哭泣的冲动,但他终归还是竭力平复了心中那些瞬间而起的波澜。

    

随后教人猝不及防地,烟火便在黑幕间炸开,绚烂的光在高杉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明灭。

在此之后,坂田银时确定自己再没看过这样夺目的烟花表演……

 

“银时……”

    

“啊啊,我听着呢。”

    

“还记得小时候的那几个枇杷么……我每个都尝过了,没有一个是甜的……所以,我也没办法呐……”

    

烟花仍在争先恐后地升腾,而坂田银时却仿佛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再度有些哽咽起来,不过好在无数辛苦承担下来的苦难让他确乎再不能真正哭出泪水。他明白高杉话中的典故,那是银时儿时借着玩笑对他表述的一种其实叫作真心的东西。

 

‘枇杷你自己留着吃好了,要是甜的话,你就得跟我承认你爱慕我~’多年前的坂田银时讲什么都是戏谑的口气,他想不到未来他会为此略有悔意。而他也更加想不到,高杉晋助当时执着维持的缄默中原来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羞涩与无措。

    

该怪枇杷不甜,还是宿命苦涩呢……

    

“呵呵,所以你果然从那时候就迷恋上我了吧……那为什么不撒个谎呢?反正我又不会揭穿你……我真是巴不得它甜得要命呢……!”

    

银时前半句话说的仍是轻浮的语气,他仿佛在竭力模仿儿时的戏谑,但后半句他又说的极其恳切,对于失误没有人不曾想过弥补,哪怕已经为时过晚。

    

银时说着便把身子匍匐下去,他的前身覆盖在高杉重病的躯体上,以此让自己的气息笼罩着他渐渐变低的体温,如今绝望几乎是有形的。他们的呼吸吹拂在彼此的耳侧,这样的姿态暧昧过头,所以发生在生离死别的当下才这样刺痛人心。

    

“我说,你不知道吧,养乐多可是都出银桑我最爱的草莓味了……所以你能不能别死了啊……”

    

“嗯?…这是你第一次求人吧…银时……这么难得的…报复你的机会……我就不答应你了……”

    

“喂。你报复我的还少么…?”

    

“……别再露出这副样子了……反正以后没人看得懂了……”

    

“……”

    

这当然是一句无比残忍的陈述,原来高杉晋助清楚银时眼底那份仿若透明又切实存在的忧愁究竟指向何人。银时料到他会对此做隐瞒,但如今伪装败露仍然让他欣慰又心痛到无法自拔。此刻高杉在他的拥抱下又开始细微颤抖起来,银时知道是病症再度发作了,只是他到底不能再咳出病血。高杉的呼吸气若游丝,但目光中那份莫名的坚毅却自始至终都在熠熠生辉。

    

 “今年的烟火真美啊。……你说…老师又会来敲我头了吧……不过总算能见到了呐……”

    

高杉的话音同祭典的最后一朵烟花一同落下,银时由此无法不紧张地抚上这个病患的头顶,他痛苦于自己不能再将这段相拥的距离缩至更短。然而高杉其实并没有马上咽气,只是喘息开始一阵衰弱过一阵。他们侧脸相贴,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买章鱼烧的小小摊位足够收工。

    

银时还是哭了,眼泪安静地浸润在他确保高杉看不到的地方。他内心平静到令人讶异,只因为这样的离别确乎并不适合声嘶力竭。何况这种感情复杂却又着实深厚,所以悲戚无需用嚎啕来表达他们也能互相理解。

    

 “……高杉晋助,现在给我听好了……我很爱你……无论如何,我拜托你一定要记住……知道你病重我是真的怕了,这次是你赢了。”

 

银时的声音颤抖的像是快要挨揍的小孩子,他的勇敢和担当都如同消失到了未知的地方,似乎让人再也寻不到踪迹。

 

“呵……二百四十八胜…二百四十六败……说这么多……不怕我听不清啊……?”

 

“听不清?这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很……”

 

“啊……行了你…”

 

“听清了?那就要好好记住。”

 

“……呵呵……我试试看……看能不能记住……”

 

“啧,不是让你试试看是一定要记住。”

 

“嗯……记住……”

 

在这个夜晚过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银时都不确定此时高杉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切实存在的,还是根本是他自己的幻觉。他只记得高杉的眼睛缓缓地闭合起来,睫毛慢慢扫过自己颤抖愈发剧烈的脸颊,高杉晋助半边的头发都几乎湿了,换做以前他们可以为此争吵很久,但现在他仿佛都没有理会自己的心思……

 

“……喂……晋助……?

 

晚风在窗外涤荡,世界忽然静的如同已经死亡。

 

高杉晋助承诺给银时的话语或真或假也都就此在他耳边熄灭,这具躯体强撑至今已然了无了温度,银时再也感受不到心跳,哪怕细微如同颤抖的心跳。

 

他确实成了尸体。

 

银时仍不肯把自己的侧脸离开高杉冰冷的面颊,他终于可以哭出声了。悲恸在他自以为控制良好的状态下竟然顷刻就已决堤,坂田银时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这样声泪俱下……他曾经分道扬镳的挚爱、他漫漫荒度的旧时光阴、他徐徐远走的年少岁月,这些他以为自己一早失去了的东西,如今才是真的失去了。所以这场送行便显得如此不尽人意甚至简陋至极,因为死去的故人与旧事于银时而言这样紧要,也因为他不能让哭泣显得更加哀戚。

 

银时对着并不空荡的心房不断悲叹着……

 

会重逢的……所以暂别了……

 

******

 

夜阑俱寂,参与祭典的人流早就散去,小路上安静的不像不久前才聚集着人群。樱花仍在晚林间怒放,有人的葬礼也在一道低调地进行着。

 

不到十个人组成的极小圈子包围着一团熊熊灼烧的大火,没有人哭泣,哪怕所有人觉得最该哭泣的那个此时也平静地站着。火葬是高杉交托下的唯一遗愿,银时在万齐转述出这件事以后,不可自知地凝了凝眉,他想高杉或许仍在怀念早已成灰的松下村塾。

 

火焰旺盛的可怖,炙烤着观望的人仿佛把他们强行投入了盛夏。木柴在燃烧时发着依稀的劈啪声,这火或许可以烧至清晨才将熄灭,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火势里找到那个人的影子了,他素白的衣服应该早已卷边焦烂最后变作乌有。

 

鬼兵队留到最后的几个不知姓名的人终于拿起行囊决定趁着夜色离开了,告别的话可能已经提前说过,总之他们没再对万齐之流交代什么便毅然上路。

 

万齐随后取来了高杉常穿的几件和服,并不发一语地通通掷入了火里。坂本辰马见状率先笑出声,那是像怪物一样愚蠢又苦涩的笑。

 

“哈哈哈,晋介他,还真是很喜欢华丽的东西呢……”

 

洪亮的话音一落,他便和假发一同擦起了鼻涕,而剩下的人仍然只是静立着。

 

火焰最终还是被人为熄灭的,不然他们怕高杉晋助小小的骨殖会被烧化。病人的骨灰是黑白交加的颜色,银时在捡拾的时候默默地想着,心脏便不时绞痛起来。骨灰坛被万齐揽在怀里,银时先前忘了这件事的着落,于是盘算着自己要不要直接上手抢夺。

 

可最后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白色的小罐子是被主动送到银时眼前的,鬼兵队仅剩的三个人全都不带惊异地看着他,类似等待他接受。

 

“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

 

“……晋助的意思。”

 

于是,一罐带着烈火余温的生命余灰便落到了银时的怀里。‘晋助的意思’,这五个字沉重到银时登时就倍感窒息……

 

但也就在短短的某一刻,坂田银时忽然明白了何为感情所赠的骄傲。就是仿佛浓夜里最为人惊叹的花火燃烧后所留下的余烬,从高空中遥遥缓缓地坠落到了自己的怀里…且仅仅落在自己的怀里,亦如降临到它自始至终笃定的归宿里……

 

银时双手抚摸了一下平滑的瓷釉,他再不能总结自己的心绪。

 

河上万齐始终站在他的对面,所以银时这才看见他的背上多了把琴,仿若是之前看高杉拿着的那把,而又子腰间失踪数月的双枪也回来了,确乎没有人在悲伤里泥足深陷……这是大抵可以算作一种高杉晋助留下的好处。

 

待火星泯灭而仅剩袅袅烟尘,六个人便由此也决定一同分别,带着他们新生的目标与始终未变的信念,于长夜里默默地相别。

 

坂田银时向他的万事屋慢慢行进,他知道自己要给那两个小鬼介绍新的成员了。月光此时出奇的亮,这让走在归家路上的人似乎永远不致迷失。

 

“小不点儿,我现在带你回家哦。”

 

“然后记得变鬼来吓唬我啊,我做最丑的表情逗你开心……”

 

“还有……感谢你的第二个遗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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